文:陳乃菁(高雄長庚醫院神經內科主治醫師)
照顧者,特別是承擔長期照顧家庭照顧者,無論年長或年輕,幾乎都曾遭遇過有苦難言的困境:照顧上把屎把尿的辛苦,多少是一開始有心理準備的,但所愛著的、用心照顧著的家人,在病症影響和折磨下變成另一個樣子,卻是怎麼都沒預期的。
這個陌生的樣貌很可能是不討喜的、是張牙舞爪的,我在門診中就聽過許多家屬哀傷地表示:家人即使有相同的面孔和名字,但在他們眼中早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然而這樣的苦楚是很難對外表達清楚的。
這本書討論的就是這樣的困境,書中提到照顧者過勞導致傷害患者的故事,這些照顧者很可能在事發前是全心全力地付出,直到身心俱疲到臨界點而崩潰,進而造成照護殺人。
弔詭的是,許多照顧者事後都表示「希望下輩子還能在一起」,因此他們會說:「想要再一次成為媽媽的孩子」、「想要再一次成為那個孩子的媽媽」等等。
明明是造成傷害的元凶,為什麼在內心卻是依戀不捨呢?
這本書得到的答案是這樣的:
「我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精神幾近崩潰。現在想來,當時應該有能夠幫助我的人。但是,我卻獨自一人承受了所有的壓力,根本沒有時間考慮向他人求助。」
「我放棄工作全心全意照護家人,存款慢慢見底,萌生了輕生的想法。」
「如果經濟寬裕,能夠把丈夫送到醫院或護理機構去的話,又或者如果有人願意提供幫助的話,或許能夠避免悲劇的發生。」
「我累了。如果我死了的話,兒子也無法繼續生活下去。趁現在還來得及,就讓我帶著孩子去天堂吧。」
這些是日本照顧者的述說,但人性相通,照顧困境相似,臺灣的照顧者們也會出現類似的反應。
例如有家屬告訴我:「乃菁醫師,我知道政府很好、長照很好,照服員每天早上來家中陪媽媽三小時。可是這三小時只是剛好讓我出門去採買家裡需要的東西,買完後我要馬上趕回家接手照顧。其實我晚上都不能好好睡覺,日復一日下來,我漸漸老了,體力一天不如一天,我覺得好累。」
失智症患者或疼痛嚴重的患者又特別難照顧,因為他們多半無法保持長時間的睡眠,也常併發入睡障礙或妄想等症狀,有些患者還會出現晝夜顛倒的問題,常在半夜大聲吵鬧或頻繁上廁所,導致照顧者更要全力安撫或者不停歇地起床協助。
患者睡不著,一定會讓照顧者也無法入睡,加上白天忙於工作或家務,在身心上是嚴重的耗損。大家能在《無人知曉的房間》這本書中看到許多類似案例:加害者多少都曾因照護著「無法入睡的家人」,導致自身飽受照護疲勞、慢性睡眠不足之苦,逐漸陷入身心俱疲的困境。
做父母親的照顧身心障礙的孩子,更是一條漫漫長路:自己漸漸老去,孩子卻一天天長大,只是增長的只有年齡,孩子的生活還是要仰賴父母親的照顧。在這樣的狀況下,父母親心理負擔很大,因為清楚自己會比孩子早一步離開人世,我就曾聽過處在類似情況的照顧者說:「我就顧到我死。等我死了,我沒辦法照顧了,就讓政府去想辦法吧!反正,我活著的時候也沒人在乎啊。」
若夫妻雙方只生下這個需要被照顧的孩子,壓力一定更大,因為沒有同血緣的下一代接棒照顧。可是即使這個孩子有兄弟姊妹,也不代表將來的照顧負擔一定有人承擔:父母親可能在孩子還小時就明示或暗示,但兄弟姊妹也有自己的人生要過,更何況不論血緣有多親近,長達好幾年的照顧工作,任誰來做都會疲憊的。
至於照顧父母的案例呢?的確還是有願意犧牲自己的人生來照顧父母的子女們,但照顧困境不是一句心甘情願就能解決的。例如失智又中風的老人家,如果是安靜臥床的狀態,那麼家屬可能只有體力上的耗損;但如果是失智又體能好的老人,可能會出現情緒爆發、晚上不睡覺、隨地大小便、走失等問題,此時若是單一照顧者,往往是無法面對的。
更難的是:在照顧者已經很無助時,還有只出一張嘴的親屬出現,不是批評照顧得不好,就是亂下指導棋。這時照顧者即使沒到想帶長輩去死的絕境,也可能憂鬱到好幾年都吃不下又睡不好,難怪我常聽到這樣賭氣的話:「等我死了就換他們來照顧,他們就會知道我的辛苦了。可是啊,他們沒有耐心,不能像我這樣好好的照顧媽媽。」
嘴上說著怨言,但內心怎麼也放不下,我知道照顧者真正的想法不是不想照顧,只是本身已經疲累不堪到快要倒下了。
如何以正確的心態和方式陪伴和協助照護者,說起來是很高深的藝術,對正在邁向高齡化的臺灣社會來說特別有急迫性。或許我們可以借鏡比我們更早往高齡化發展的日本,相信他們的經驗可以幫助我們少走冤枉路,我們也能在他們走過的路上建立臺灣社會所需要的照顧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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