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之前我們與茂在他公寓門前打過數次照面,但再次看到我們,茂仍然露出靦腆的微笑。
茂跪坐在和室的榻榻米上,輕輕啜飲一口桌上的涼大麥茶。
「我剛散步回來。」
茂笑容可掬地說道,只見他身上的polo衫背部有被汗水浸漬的痕跡。茂的表情柔和,完全想像不出他曾經殺過人。
「為祭奠妻子,我打算開始參拜巡禮,散步就作為這個旅程的訓練啦。」
我們詢問了茂散步的頻率、路線等,進而閒聊起來。
隨後我們得知,第一次拜訪時碰巧遇見的男子,正是茂回鄉探親的兒子。
正當汗流浹背之時,茂目光真摯地看著我們,說道:「有什麼想問的,請儘管問吧。」
對於作為記者的我們提出的任何問題,茂都沒有一絲不耐煩,一字一句地耐心回答。他慢慢講述著自己的成長道路、案發當天發生的事情,以及對妻子的思念。
木村茂於一九三七年(昭和十二年)出生在兵庫縣明石市,父親是國有鐵路的職員,茂是家中排行第四的兒子。戰時,茂被疏散至兵庫縣佐用鎮,他留在了那裡,中學畢業後進入一家鐘錶店做學徒。
十七歲時,茂來到正從戰後瘡痍中慢慢恢復的姬路市,並在當地一家鐘錶店工作。
在茂二十七歲的某一天,有個熟人帶著一位女子到茂的店裡,並介紹他們認識。這位比茂小三歲的女子便是他日後的妻子,幸子。「幸子是個本性善良、脾氣溫和的人啊。」茂隨即便向幸子提出交往。
鐘錶店客人會將電影票作為禮物送給茂,於是茂經常帶著幸子去姬路站前的電影院約會。
相識約一年後,茂與幸子結婚了。結婚時買的是雙人床,考慮到分床睡的話會影響夫妻關係,茂與幸子約定,未來的每一天都一起睡在這張雙人床上。
婚後兩人生了三個孩子,並且購置了現在居住的公寓。
隨著經濟高速成長期的到來,茂每天不知疲倦地辛勤工作。有時即使到家很晚了,茂還會繼續修理熟人拿來的鐘錶。
「為了能讓家人過上好的生活,我每天一心投注在工作上,忽視了對家人的照顧,家裡的事完全交給孩子他媽打理。」
一九九八年,茂退休了。三個孩子也都已長大成人,獨立生活。兩個孩子離開了家鄉,去往他鄉,一個孩子住在姬路市市內。
幸子毫無怨言地將三個孩子養育成人,孩子們都很優秀。茂在心裡暗暗發誓,退休後一定要帶幸子去各處旅行,回報她這麼多年的辛勤付出。
「我的退休金一共是一百萬日圓,我全部拿出來,買了一輛普通的三菱汽車,心想著以後能開著車去旅行了。買車、開自己的車對我們來說,都是人生頭一回呢。」
茂與幸子一起去了淡路島看激烈的旋流,去了兵庫縣豐岡市的出石吃美味的蕎麥麵。
那時候,茂第一次買了手機。當時買的是掀蓋機,買來後立刻用手機給幸子拍了照片並設成桌面背景,照片上的幸子笑容靦腆卻燦爛。
雖然每月有十幾萬日圓的退休金,夫婦倆生活過得並不拮据,但為了能帶著幸子一起快樂地旅行,茂在退休後開始了送報紙的工作。
存下足夠的錢後兩人便會出發旅行。每兩個月出門一次,去了北海道的知床、旭川,還有沖繩縣的石垣島等地。甚至去了中國、加拿大等外國旅行。在加拿大的尼加拉大瀑布,坐著船經過瀑布邊時,互相看著被飛濺的水花溼透身體的彼此,茂與幸子哈哈大笑。
夫婦倆把旅行時拍的照片貼在自家客廳的牆壁上。隨著旅行次數的增多,總能看到牆上貼著近十張照片,定格著屬於茂與幸子的美好回憶。
兩人共同期待著即將於二○一五年到來的金婚紀念日。
「我時常這麼和孩子他媽說,把親戚朋友聚集起來,盛大地慶祝吧。」
然而,這樣美好的期待並沒有持續多久。約莫是二○○九年的時候,在茂退休十餘年後,幸子的舉動出現異常。
幸子有時會突然把家中的衣櫥抽屜反覆開合,還會把不用的熨斗拿出來。在打工的餐館,她連簡單的點菜都會搞錯。「店家對我提出不滿了。」幸子和茂商量時如實道,茂聞言便讓幸子辭掉工作。
幸子每週會去兩三次游泳俱樂部。一天,茂陪著她一起去,工作人員見到茂便在他耳邊小聲說道:「您太太有時候連自己換泳衣都做不到,給其他客人帶來麻煩。」
「也許是上了年紀吧。」茂這麼說服自己。完全沒有想到幸子會得失智症。
二○一一年四月,幸子騎電動車時摔倒,造成左手骨折。幸子因此沒法做家務,茂開始照料她的生活起居。之後,幸子異常的言行舉止一下子加劇了。
因為骨折正準備出門去醫院的時候,茂發現幸子光著身子,只穿了下衣,便急急忙忙地帶著她回屋裡穿衣服。
兩人一起在超市買東西時,幸子突然說道:「我尿溼褲子了。」
「怎麼會呢,竟然在超市裡?」
「我也不知道呢,走著走著就尿溼了啊。」
幸子滿臉悲傷地看著困惑不已的茂。
一定是哪裡出現了問題。當年九月,茂帶著幸子去醫院拜訪失智症專家。
經醫師確診,幸子患上了失智症,且較為少見地併發巴金森氏症症狀。
「『這種病是無法痊癒的。但是我們一起努力吧,爭取讓病程進展得緩慢一點。』聽到醫師這麼說的時候,我覺得眼前一黑。但那時候,我的心頭立刻湧現出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只有我能守護孩子他媽了啊』。」
茂辭去報紙配送的工作,一心一意地照護幸子。
他隨即為幸子申請了介護保險服務,著手處理相關手續。首先幸子接受了照護及援助程度認定,以判定幸子需要接受何種程度的照護服務。
根據所需照護程度的不同,介護保險的給付額上限有所區別,所能享受的照護服務和照護方案也有相應變化。
負責對照護程度進行認定的是各自治體的照護認定審查會,主要由醫療及福利等方面的專家組成。所需照護的程度,由輕到重可分為「援助一級」、「援助二級」和「照護一級」至「照護五級」,共七個等級。
幸子被認定為「照護一級」,即生活的一部分有照護必要。從照護的必要性而言,幸子的症狀並沒有達到非常嚴重的程度,她每天會去機構接受日間照顧服務。
然而,在被確診為失智症約半年後,幸子的症狀逐漸惡化。
大約是二○一二年的春天,幸子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暴躁易怒起來。肚子餓的時候,她會對茂怒吼:「快給我準備吃的!」
漸漸地,幸子已無法獨自洗澡、更衣。更有甚者,也許是因為不知自己何時大小便,未能及時更換尿布的緣故,穢物時常從尿布中漏出,把房間弄得骯髒不堪。
四月,幸子再一次接受了照護程度認定,這次被判定為「照護四級」,即幾乎生活的所有方面都有照護必要,距離最初的認定僅過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幸子的照護需求程度就加重了三個等級。
正值萬物蔥翠的五月,最終,幸子已認不出茂了。
「你這傢伙,是誰啊?」
「這裡是哪裡啊?」
「你這傢伙真討厭啊。」
幸子在家頻頻對茂惡言相向。
「那時候,我總是點頭應承著,直到孩子他媽冷靜下來為止,我一直輕輕揉著她的背安撫她,有時這一過程要持續幾十分鐘。」
過去,下班回家總是很疲勞,幸子會用她那包容的笑容治癒我的心靈,那樣的幸子現在到哪裡去了呢?在我眼前的這個人陌生不已,她究竟是誰呢……與和從前判若兩人的幸子共度的每一天都彷彿巨大的石塊,沉重地壓在茂的心頭。
「竟從孩子他媽口中說出『你這傢伙』這樣的話。她已經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溫柔的幸子了。活了一輩子,我從未有過比這更痛苦的經歷。」
回憶起當時的心情,茂的神情痛苦,悲傷地哭了起來。
二○一二年的梅雨季節到了,自那以來,幸子的睡眠便成了問題,漸漸地已無法入睡。有時半夜要醒好幾次,醒來後便對茂大聲斥責。幸子的主治醫師開始為其開處方安眠藥幫助睡眠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處方藥也漸漸不管用了。
「你們啊,半夜實在太吵了。」鄰居們不禁抱怨。
幸子有便祕的毛病。一段時間沒排便的話,茂會給她喝中藥通便,然而有了便意後幸子卻來不及趕到廁所,就把床鋪和房間弄髒了。
為讓幸子能及時上廁所,茂讓她睡在離廁所近的房間。然而,因為房間在玄關旁,晚上幸子的聲音很容易傳到外面,影響鄰居。
也許幸子也覺察到自己給鄰居們帶來的不便吧,一天晚上,幸子喃喃道:「我想到外面去。」
「於是我把她帶到停車場,讓孩子他媽坐上副駕駛座,那輛車是我們當時為了去旅行買的。幸子只要一坐上車,心情就會變好,還會打起瞌睡來呢。」
自那以後,便開始了每晚開車兜風的生活。
原先還能起效的安眠藥漸漸地已對幸子發揮不了作用,每到半夜幸子就會變得很興奮,茂為了讓她平靜下來,除了帶著她開車兜風以外別無他法。這樣一來也能避免由於在家太吵鬧而影響到鄰居。
清晨,結束深夜兜風回到家後,茂便打開幸子枕邊的CD播放機,給她播放〈大象〉、〈鬱金香〉之類的童謠。茂會像哄孩子入睡一般輕拍幸子的後背,此時幸子便露出安心的表情,沉沉入睡。
每週有五天,幸子會去機構接受日間照顧服務。趁著幸子不在家的時間,茂便在家做些清洗工作,準備幸子的晚餐,忙完後喝上少許啤酒或燒酒,隨後小睡個兩三小時。
即便如此,每晚的深夜兜風仍然對茂的生活產生巨大的影響。茂漸漸感覺身體沉重、疲乏無力,整個人倦怠萎靡。
七月末的一天,照護援助專員白石看到茂疲憊的表情,於心不忍,力勸茂暫且把幸子送到全托照護機構去,好讓彼此的生活都走上正軌。
「『我要一直照料幸子直到最後一刻』,雖然我下了這樣的決心,但是這次,連住得很遠的孩子們也來說服我。而且因為照護,我已筋疲力盡,心想著,這一次就把幸子送到照護機構去試一試吧。」
八月,茂找到了姬路市內四所提供入住的照護保健機構,逐一遞交了入住申請。然而,每所機構的入住費用都在每月十萬日圓左右。有些民營養老院或高級會所花費更是高達每月二十萬甚至三十萬日圓,對於每月養老金只有十幾萬日圓的茂來說,這樣的開銷是他負擔不起的。
但是,所有機構給予茂的都是否定答覆──「我們目前沒有空床位。」
某機構的負責人如是向茂解釋:「我們這兒,目前有一百個人在排隊等著空床位。」
如果長期入住有難度的話,那麼不妨試試幾天或幾週的短期入住?茂這樣想著,決定試著申請短期入住服務。白石隨後找到了幾處符合條件的機構。
這一次得到的答覆並不是沒有床位。但是,一聽說幸子會在半夜大聲吵鬧,所有機構都拒絕了她的申請。
「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將幸子送入照護機構,結果,並沒有人願意接收孩子他媽啊。果然還是只有我能照顧幸子啊。無奈之際,我還是這樣說服自己。」
雖然茂已感到身心俱疲、力不從心,但每到深夜,他還是堅持握著方向盤,帶著幸子外出兜風。不久之後,悲劇便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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