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悲傷的感受有多深,也取決於彼此的交集程度、生活有多親近以及記憶有多緊密。重要的是逝者對當事人的意義。
當籃球明星柯比.布萊恩(Kobe Bryant)在直升機失事中喪生時,我的朋友難過地哭了。對他而言,他熱愛的運動是共同的經驗世界。
另一個朋友對他繼父去世感到錯愕,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傷心欲絕,因為他從不認為彼此的關係親近。對人類而言,通常直到失去了才會意識到曾經擁有。所以往往因為感受到悲傷,才會意識到自己對他人的依戀。
波南諾教授的研究還顯示,大多數人在哀悼初期都會鬱鬱寡歡,但隨後會以驚人的速度恢復。他將其稱為「復原力」(Resilienz),即人們遭受喪親之痛後依然保有穩定的心理與生理狀態。
這種經歷對於外人,甚至是喪親者本身而言,往往都是出乎意料的,因為大家都以為整個生活會嚴重偏離軌道。但根據各項研究結果顯示,介於百分之三十五到百分之六十五的喪親者會走向復原之路。這是有道理的。如果人類會因為悲傷而崩潰,那麼悲傷這個反應早該在進化過程中被排除。我們就是被設計成即使面對重大損失,也能在生命中找到出路。
如今的我了解喬納森就是以這種方式分擔了內心的悲傷。多年後,當我終於鼓起勇氣問及他當年的傷痛時,他告訴我,他對於自己睡前並未暗自啜泣一事感到驚訝。他不自覺地選擇了自己的哀悼之路,所以他當時覺得身邊的人比自己更驚慌。表面上我只看見他開朗、堅強以及復原的一面,而未思考過,再堅韌不拔的人也有傷痛。
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喪親者會罹患「延續性哀傷」(anhaltenden Trauerstörung),世界衛生組織在二○一九年五月將其列入國際疾病分類。這些人的社交生活幾乎被至親的離世摧毀,思緒終日圍繞著逝者的種種,不只沒有正向的情緒,還進入麻木的情緒狀態。彷彿困在傷痛的桎梏,而這樣的精神狀態至少在六個月之內不會有所改變。
不過,世界衛生組織也表示時間的長短多少會因為文化以及事件發生背景而異。因此,關於喪親者何時被認定為生病且應接受治療,仍然模糊不定。
學術界對此眾說紛紜。可以確定的是,人類可能會因為失去至親而罹患精神疾病,同時可以藉由專業協助獲得改善。然而哀悼本身絕非一種病,而是完全自然的反應。如果我們一律將哀悼者送去治療,反而是多此一舉。「專業」的哀悼諮詢,只是如灌溉植物般,拿著噴壺不斷往喪親者的頭上澆,也不適合每個人。
相反的,有一項對超過二十三個研究,涵蓋一千六百多人的喪親治療與諮商效果的整合分析。結果表明,那些接受治療的人的狀態幾乎等同於對照組,而且有些人如果不接受治療,情況反而會更好。
近期的研究也從根本上質疑了佛洛伊德欲藉喪親者解除與逝者連繫的這個目標。人際關係已根植於我們的大腦中。許多喪親者反映,他們覺得無須消除與逝者之間的連結。而這正是佛洛伊德在女兒去世後的親身經歷。父母往往希望繼續保持與已故孩子的關係,一種必須重新適應與定義卻又不想失去的關係。
心理學長期以來一直認為,在親人死後與他們保持連繫的願望是不正常的,甚至是種克服傷痛的羈絆。但根據最新的持續性連結理論(Continuing Bonds Theory),維繫是有助於心靈且毫無問題的。
有些哀悼者寫信給逝者,網路上有虛擬墓園以及網路紀念館,一些家庭為死去的孩子慶祝冥誕並分享在社群媒體上。在如此的時空背景下,張女士與娜妍的重逢似乎也不奇特了。
人們常會勸說:「總有一天你必須割捨。」不!時間無法癒合所有的傷口。對摯愛的哀悼可能無止盡。失去所愛的人宛如疤痕──雖然癒合但依然存在,而且有時撕心裂肺。當收音機響起曾經一起聽過的歌曲,或是當逝者去年春天親手栽下的花盛開時,痛楚就會再一次如潮水般席捲而來。喬納森至今仍被悲傷所困,他說,當他從父親穿越馬路的夢中醒來時,痛楚油然而生。
我們假定傷痛終會殆盡,而哀悼者則再次回到「原來的那個人」。然而,當所愛的人(自我的一部分)不再存在時,甚至孩子因事故或疾病從自己生命撕裂而去時,如何能再恢復?失去至親時,許許多多的事情都會改變,而有些再也不會回到往昔。
加拿大籍音樂家同時也是作家的尼爾.佩爾特(Neil Peart),曾在一年內歷經女兒車禍喪生以及妻子罹癌病逝。他寫了一本感人的書,記下那段悲慟的日子,書中他承認失去至親前的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了。佩爾特憶及哀慟之前的日子時,會將自己稱為「另一個人」。
「我們必須從頭開始,構建一個新的生活版本,一個我們可以與之共處的版本。」他寫道。是學會與逝去一起生活,而非不再感覺到逝去。
很久以前,悲傷被擠進緊身馬甲,它至今依然令人感到窒息,尤其當人們急需呼吸時。「哀悼工作」拉緊了這件馬甲,據說是必須經歷的悲傷階段,以及對「不正常」哀悼的擔憂。然而這件馬甲從未真正合身過。悲傷是專屬於哀悼者,而非規範。
最終,關鍵在面對傷痛,並且為哀悼留予空間。我的朋友告訴我,談論悲傷對他來說是件好事。但是,在這步調緊湊的時代,人們往往難以找到能夠暢所欲言的時刻。我認為這就是我們應該努力的目標:創造可以一起談論和思考悲傷的時刻。
如果你真的想幫助一個失去親友感到悲傷的人,就不應該只是說說客套話或是試圖解決問題。「一切都會好轉」、「你必須克服」或是「所有經歷都有它的目的」這類的論述,反映了我們的無助,無益於任何人。但對朋友的悲慟給予真誠關心,將被朋友視為一種支持,尤其是當他能不加掩飾地表達內心感受,而且無須顧忌我們的評斷時。
記得我們對哀悼的看法可能與當事者的經歷大相徑庭。而當有一天我們自己要承擔悲傷時,這樣的理解也會減輕對自我情感的期望與壓力。
當我們有意識地面對如潮水般湧來的悲傷,知道漲退之間容有幸福以及思考未來的空間,而且想要與逝者保有一絲連繫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時,雖然上述這樣的觀點無法減輕傷痛,但是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所謂「正常的哀悼」並不存在,這可以減輕不必要的壓力,同時幫助我們擺脫尋找「問題」解決方案的需求。
沒有解決哀悼的良藥。摯愛的人離開,我們肯定會思念。悲慟不是要被解決或處理,而是去感受。沒有從左或向右擺脫它的捷徑,只有直接穿過所有與之相伴的感受。
我相信悲慟與愛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死亡後的悲慟是生活裡愛過的代價。這兩種感覺都會在我們身上湧現,不會事先徵求我們的計畫或是願望。所以,深愛的人離世之所以會留下印記,是因為他曾被愛過。
而一個人留下痕跡是美好以及撫慰人心的事,因為他留下的部分會在未來延續。失去至親後的生活不會再如往昔,因此我們的目標不是要走出來,而是與其共存。我們的感覺永遠不會錯。所以不要硬將感受塞進馬甲裡。這方式不只適用於處理悲慟,也適用於處理愛以及生活中各式大大小小的感受。
圖片來源:unsplash